蒙田论婚姻与享乐
2013年出版的《蒙田别传》有近四百页,概括了蒙田的人生观:莫愁死、要合群、有节制、看世界等等。没想到还是不能解答所有关于蒙田的疑问、穷尽关于蒙田的八卦。
《蒙田别传》书封
法国传记作家让·拉库蒂尔所著《马背上的蒙田》引用了许多对蒙田的研究,其中两个说法让我感到惊奇。首先,我们都觉得蒙田是一位市长、一位文人,但也可以说他是一位骑士、一位军人,他很尚武:蒙田在随笔中谈到他的戎马生涯、谈到军人的句子不胜枚举。他认为“从事战争是法国贵族固有的、唯一的和基本的生活方式。”他对杰出武将充满敬意,他的原则是可以憎恨战争,也可以尊敬战士。面对四面八方过来的危情,逢到亲王和总督召请从不回避,不威武也不胆怯。”
《马背上的蒙田》书封
其次,“把感官享乐作为最终目标,从一开始就根深蒂固地植根于蒙田的思想中。(也许其他方面的爱好有改变),但蒙田从一个狂热青年变成一个白发老人,(一直)玩世不恭地专心钻研春药的配方……蒙田在男欢女爱这些事上,从来都是直话直说,不管他已经成家还是垂垂老矣,决不轻视性爱,更不放弃调情,论维吉尔的诗时大发议论,说得有滋有味。他说罗马的女性腰带太松,看上去像怀孕女子,但仪态端庄、柔和、甜蜜。跟男士穿插跳舞颇为自由,那时候有机会说说话、碰碰手。”
叶礼庭在《论安慰》的第七章论蒙田,标题叫“身体的智慧”,着重探讨他的死亡观,以及享乐主义态度。
三十多岁时,蒙田就退隐在他波尔多附近的城堡里写随笔。当回顾什么能安慰他时,蒙田几乎没提圣人、拯救或天堂。他在别的地方寻找安慰,跟他的年龄、时代、生命历程和解。在他的作品中,安慰离开了信仰王国,回到了西塞罗、塞涅卡、维吉尔、柏拉图的体系。他并没有停留在那里。他把寻找安慰从心智转向了感觉,人生值得过,只是因为你可以在自己的血管里感觉到它的节奏。
蒙田确认生命及其快乐时,他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、身体的衰败、老年的悲喜剧。他56岁,仍很有活力,快乐地骑马在乡间穿行,但也在忍受着肾结石的痛苦。
他舍弃了很多他那个地位的人可以得到的安慰。对一个老年贵族来说,可以享受他的庄园、花园、葡萄园、房子。蒙田的父亲就是那种绅士,但蒙田觉得不适合他。不是说家对他没有吸引力。城堡是他的出生地,记忆有抚慰作用,但是自维吉尔以来就鼓舞着绅士们的乡村技能对他无效。他不喜欢管理庄园,他怀疑仆人偷东西,但他也没有去想办法解决。他不太了解葡萄或庄稼,缺乏他父亲的动手能力。需要补墙时,他说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让他死去的父亲开心些。
他是加斯科人,依恋着它的方言、朴实的言语传统、当地机构,但在他的思想中,属于一个地方、跟一个地方有牵扯没什么乐趣。虽然住在老宅里,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。他不觉得在家里去世,有仆人和家人的陪伴让人感到安慰,他觉得独自死在路上或许更好。
很多人觉得年纪大了之后,婚姻和家人能提供安慰。蒙田结婚25年,但妻子有自己的卧室。他说婚姻就像鸟笼,外面的鸟想进去,里面的想出来(《论维吉尔的诗》)。“有人说,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缔成,我觉得此人对婚姻的了解可谓透彻。”对于女儿,他只想有人娶了她,把她带走。至于孙辈,他说:我从不认为没有后代会让人生不完整、不满足。
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按照他那个年代的标准,已经很老了,也许能从回忆他担任的公职中得到满足,他当过两次市长,有传言说他没多大成就,蒙田承认他们也许是对的,但没留下什么痕迹,至少证明没造成损害。
他在法院干过,但只有一个感觉,法律可以如此愚蠢、残酷。他担任过国王的顾问,当过使者,虽然他居间调停,宗教战争仍在继续。他一直认为,公职是绅士真正的职业,但现在他不知道公共生活的价值。
总体上他是一个忧郁的人。大部分时间待在塔里,那里有他的卧室和书房。圆形的书房就像他的宫殿,从他坐的地方,可以看到一个性感的维纳斯的肖像,柱子上刻着拉丁语,窗外是院子、花园和田野。一切都很熟悉,但不让人感到安慰。
蒙田经历了近20年的乱世:路上有强盗,附近发生过屠杀,军队在附近的村庄抢掠,他家安然无恙纯属走运。“无数次我上床时,想象有人背叛我,在夜里把我杀了。”
当他看到感染了瘟疫的农民自己挖了坟墓,躺在里面等死,他认为塞涅卡错了,说“思考流亡、拷打、战争、疾病,这样对厄运来说你就不是新手了”。遭到厄运时,我们总是新手。西塞罗也错了,认为哲学家的一生要沉思死亡。死亡是生命的终结,但不是生命的目标。常人比哲学家理解得更准确。蒙田说,“对生命而言,生活才应该是它的目的、它的目标;在生活中做出的合情合理的努力就是自我调整、自我引导、自我容忍。”
在动荡时期,仅仅活着、创造就让人感到安慰,去理解和塑造生命的意义。他决定在随笔中反思自己的情绪、随想、记忆,学问,这应该是人类处境的一个反映。
他尽力鼓励自己,但“绝望时我自暴自弃,自甘堕落,而且如俗话所说,灰心丧气;我顽固坚持使事情每况愈下,认为自己不值得再为自我多费苦心:要么全好,要么全坏。”骑马时稍微有点不舒适就会影响他的超然。
他知道,他的乐观只是一种姿态,为了掩盖消沉的思想,所以安慰偏离了真相。在《转移注意力》一文中,他说他曾受命去劝慰一位悲伤的夫人,“我悠然地把我们的谈话引到相近的话题上,然后又岔到稍远的话题,全看她被我说动的程度而定;就这样,不知不觉地,我引她离开了她的忧思,使她的心情好起来。我用的就是转移注意力的办法。在我之后继续干同样差事的人并没能让她的状况有任何改善,因为我并没有砍掉病根。”
“在死亡将至时,我们总想着死亡以外的事:或是希望在冥间有一种更好的生活,或是希望子女大有出息,或是梦想身后荣名不朽,或是希图避开人世的苦难,或是想如何报复置我们于死地的人;这一切支撑着我们,阻碍我们去考虑死亡。”
年轻时,他认为灵魂是自己的主人,随着年老、生病和疲惫,身体开始指引头脑。他已经二十年没看上一个小时的书了。他宁愿玩陀螺。身体和灵魂是一体的,哲学错误地声称,理性可以安慰一个痛苦的人,遏制他享乐的冲动。在最后一篇随笔《论经历》中,他称赞了习惯、个性,让人感到安慰的是,生活有其节奏、惯例、日常行为,假如是你自己的。
“无论生病或身体健康,我的行事方式都一样:睡同一张床,起居时间一样,吃同样的食物,喝同样的饮料。白天我肯定睡不着觉;我不能出汗不擦,不能喝白水及纯酒解渴,不能光头待的时间太长,午饭后我从不剪头发。还有,我若不戴手套,我会像不穿衬衫一般感到不舒服;我饭后必须洗脸,起床后也要洗脸;我床上必须有床帐和床顶,跟有别的必需品一样。”
这是日常的赞歌,固定的期待、身体的享乐。他的藏书告诉他,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安慰,但他不再听经典的。
“我喜欢睡硬床并独自就寝,甚至不与妻子同眠,这是皇家的派头;我睡觉时总要戴帽子,穿睡衣,搔痒却是大自然对人类最美妙的奖赏之一,我害怕空气不流通,还像躲避致命危险一般逃避气味,我的眼睛还受不了任何强光的刺激,读书时总把一块玻璃平放在书上以减弱纸的白色。”
“我认为人希望生活有双倍的吃喝需求即使是错误也值得原谅;我也不希望大家只吃点伪劣药品维持生命。”
疾病让他放弃了对生的眷恋,“你不是死于疾病,而是死于活着。疾病教会你,身体不再痛苦时,要更加热爱它。”
内战双方的狂热分子反对享乐,他却赞同享乐,他说,全世界都认为,不痛苦的就没有益处。如果我们想跟人生和解,就要去享乐、放松。他既是跟狂热分子斗争,也是在跟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和自我弃绝作斗争。“我们是大傻瓜。我们说,他一辈子都很悠闲。今天我什么也没干。难道你没活吗?这不仅是你最基本也是最杰出的职业。”活着的理由在于我们的身体,每时每刻的感觉、需求、快乐、痛苦。如果不失去这些感觉,我们就不需要什么安慰。
蒙田说:“最美好的人生是遵从常见模式的人生,这样的人生有序,无奇迹,也不荒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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